潘潘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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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美尼亚(二):窥探埃里温的忧伤

巴士停在埃里温北部汽车站,停在我忍耐极限的前一秒。

午后的首都街道人群熙攘,盎然生气。城市建筑大都是苏联建筑风格,以红色火山岩为石料修建,在秋阳的照耀下,呈现出大气又缤纷的色彩,叫人愉悦。沿街的商店和餐厅招牌醒目装修现代,与国内别无二致。

伊斯兰国匮乏的自由气息,充斥在埃里温的空气里。

 

等车的时候,一辆老式紫色公车停靠,车身上赫然标注着“中华人民共和国援建(China Aid)”字样,并印有中国长城和亚美尼亚首都共和国广场的图案,激起了我莫名所以的民族自豪感,于是兴奋地掏出手机拍照为念。人是很奇怪很矛盾的生物,穷尽一生彰显个性追求与众不同,极力挣脱群体共性,争取在群体中脱颖,以寻求更多更高的关注,又因天生携带的不安全感,常常需要敏锐地识别身边事物的属性,判断他人他物与自己是否有交集,是否有连接,是否属于同一群体——当然,这个“群体”是个变量,因时因地而不同——似乎只有把自己归于某个类群,才能感到安全,获得归属感。尤其是在可以增添自我人性光辉和美好情感的时候。即便有时候是莫须有的。

 

因为有同伴的关系,我第一次有勇气在抵达一个城市之后才开始寻找酒店。比想象中顺利。

这是一家白色墙身的小酒店,现代简洁的黑色小窗,以一种灵巧干净的样子,躲在距共和广场几分钟路程的蜿蜒巷子里。这条叫Koghbatsi Street的巷子窄小而安静,与酒店的气质很搭。而且房费不高,尤其是体验了伊朗的高物价和恶劣住宿环境之后,我们当即就决定入住。前台的亚美尼亚姑娘浓眉大眼高鼻梁,英文说得很好,而且业务娴熟又热情周到,礼貌地跟我们介绍各种房型,并极力耐心地对待我们得寸进尺的嘻皮讨好、讨价还价,最终给了我们一个比任何预订网站都要低廉的价格。感激的是,接下来的几天里,她的热情从未打过折扣。

我很想记得她的名字,可是我已不记得。照片也忘了拍。

 

埃里温虽然是一个尚未标签化的城市,但它所代表的国度——亚美尼亚,是一个被贴上“千年忧伤”标签的国度。于是,我在一场久违地痛快沐浴后,出门。带上相机,带上将信将疑的目光,带上日落时分的敏感情绪,企图去探一探这种民族悲伤。

 





傍晚的阳光正在跌落,转眼就躲在了高大建筑的背后,将各种建筑晕染出一圈橙黄色的好看轮廓。步行到共和广场,阳光落尽,街灯开始亮起,亚美尼亚国家博物馆、国家画廊、文学艺术博物馆、Arno Babajanian音乐厅、国家邮电局等前苏联时期的红色岩石建筑,在昏黄色灯光的投映下,显得格外厚重古典,格外具有历史美感。不同国家文化造就对古建筑的不同态度,这与对待历史的立场如出一辙。有些是一味地推倒重建,竭力抹灭与拆毁,而有些国家,如亚美尼亚,虽然倚靠强大战争民族而生存的时代已成过往,但还是能在城市街头轻易看到苏联时代的影子。这些历史如同共和广场上的苏联建筑一样,被正视,被保留,被修复。但它们已经注入了新的血液,散发着新时代的光芒。它们是亚美尼亚的象征,只为亚美尼亚代言。

在广场上坐了坐,看型男美女穿梭。他们三三两两嬉笑走过,大多穿黑衣皮靴,表情与每个大都市的年轻人无异,从容而自信。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。

也可笑,我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痕迹。

 
日落后有些冷,我裹上了质地绵软的围巾,在凉凉的空气里漫步。走出共和广场,沿着灯光下的街角转弯,再转弯,完全没有思量方向。淡淡的食物香气流淌在周围,街边小店门口贩卖杂货的胖女生对我微笑,睫毛像翅膀。遇到超市,走进去逛逛,邂逅了一位可爱的小姑娘,那眉眼生的,美得不像话。服务员用浓浓的俄国腔蹦英文单词,回答我旅行装沐浴露的位置,我又买了两瓶矿泉水,补给日常所需。

相对伊朗人民让人负荷不了的热情,亚美尼亚就好了很多。他们的善意和热情礼貌而节制。在你寻求帮助时热情指引,而其他时间,几乎从不主动打扰。

 

路过一家卖男士毛呢贝雷帽的小店。店面小而破旧,有衰败萧条之感。透过窄旧的玻璃门看进去,一位老爷爷正在缝纫机前制作帽子,那神情如同世界上每一位上了年纪的手艺人,专注而沉稳。因喜爱老式毛呢帽的缘故,推开门进去探看。才发现店内比想象中更僻陋狭小,墙面残破开裂,唯一用来装点店面的,是几个老旧的钟表——年纪大约也赶得上老爷爷了。我仔细看了下,时针都在正确的位置,没有走错。三面墙都密密挂满帽子,像是满墙的勋章。老爷爷见我们进店,起身微笑点头示意,虽然不通英文,但态度温和,主动示意我们随意试戴。

我喜欢这位老爷爷,喜欢他亲切的笑容,沉稳精巧的匠心和与他那段没有开始的对白。

我希望可以在第二天的下午,再一次到店,询问他制作一顶精致的贝雷帽需要多长时间,而后他亲手教我缝纫。我花一整个午后学习,花一整个午后了解这门手艺了解这位老爷爷的经历,最后他慷慨地赠予我这顶帽子,像是赠与即将远行的孙女,让我戴着它继续我的旅程。然后,然后……

然后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。这只是我的假想情节。我的确是在第二天又来探访这家店,却只是在门口拍下了一张老爷爷低头工作的照片,就离开了。很多时候,我是一个羞赧而胆怯的人,我没有主动开始一段故事的勇敢。很多时候,我只是默默离开,带着我的假想情节,和百无一用的羞赧胆怯。 

这是一种缺憾。不论在生活中还是旅行中,胆小害羞的秉性局限,让我错失许多与这个世界交流沟通的机会,让我错失许多知识,错失许多故事。

 

继续无目的地乱走,路过商店,路过教堂,路过不知名的小公园。公园木质靠椅上坐着一对青年,藏在月影绰绰里呢喃。模糊可见男子有着和平面模特相仿的清瘦轮廓,依偎在他身边的姑娘轻轻哼着歌。对家人的想念就这么突如其来,漫过心窝。

只可惜,这位姑娘的表情我并没有看清。只可惜,像酒店的热情前台,超市说英文单词的店员以及那些广场上如风过往的年轻人们,我都忘了拍照。在真正动人忘情的旅途时刻,我们总是忘乎所以的,那份投入的、短暂的、私藏的或快乐或悲伤的个人情感,像恋爱的美妙——它静悄悄地生长发酵,酿出浪漫酿出温暖酿出道不尽的爱之喜悦,却无以与外人道。

 

最后在一家名叫“Selfie”的餐厅吃晚饭。大大的玻璃房,咖啡馆般清雅的环境,就餐的年轻人居多。点了披萨、土豆、牛排和啤酒,要了wifi密码,然后将自己扔进藤椅的布艺软垫和靠枕里。连上wifi后,也不再与同行的朋友说话,好像此刻的wifi就是奇幻世界的入口,而我们都为有这样的入口而感到安全。看新闻,刷朋友圈,给别人的照片点赞,在家人的群里沉默。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,对历史、对世界,我们好像全能全知,又一无所知。我们把绝大数的社交都依托于指尖触碰电子屏幕的万次刹那。

隔壁桌的交谈声一直未断,两位长满络腮胡的帅气小伙像是这里的常客,他们一人执一个绿色的烟斗,拖着长烟管,牵着亮黄色水烟壶的两端。吞吐间,烟雾缭绕。落地玻璃墙清澈地折射出餐厅里的暖心灯光,让他们的脸,显出模糊的幸福状。

 



“从来欢歌绕画梁,何必惹愁肠”。或许,只是我刻意视而不见,本能地不让自己沉沦于城事过往的悲悯情绪里。或许,所谓根深蒂固的民族忧伤,不过是人们对陌生历史以及茫茫未知轻佻地想象。又或许仅仅是,立谈之间,无能体察。

反转的结尾。也算是没有错付三个小时的窥探与一顿晚餐的时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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